殃山不知处

生死恨(五十六)

五十六、万里雪


伯远走得急,小侯爷回来的时候人已经走了。他快步走到世子的身边,左右看不见人,急道:“美人呢?”


“走了。”


“他去哪了?”小侯爷走了几步,突然顿悟道,“他是不是去千斛山了?”


世子“嗯”了一声。


“他怎么能去那儿!”小侯爷一下子回过头来,跺脚道:“现在这个时节,千斛山的积雪肯定没化。山路崎岖难行,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去!要是出了点什么事,将军醒来之后……”


他后知后觉地把音量减小,发现最棘手的问题摆在眼前。


将军还没有醒过来。


“所以美人这一次必须要去,不然就很难救回将军,对吗?”


世子轻轻点点头。


“真的……真的没有什么问题吗?”


世子叹了口气,握紧了小侯爷的手,道:“就算是我不告诉他,他自然也会去找能救将军的办法。”


“你觉得他知道将军的病还有一线生机之后会不去吗?”


小侯爷抿唇,“我自然是知道将军的病不能再拖,但是现在——”


世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只见窗外雾气朦胧,细细的雨丝像透明的银针从他们的眼前消失。


这只是小雨,但远远望过去,天边的云翳层层叠叠,距离最远处的千斛山已经看不见白皑皑的顶峰,他们都知道,在那里在下着一场不停歇的雪。


伴随鹅毛大雪的,是万丈深渊。


“好了,”世子安抚他道:“我已经派人和他一同前往,但愿他能够带着明镜大师的药方平安归来。”


他没有告诉小侯爷的是,他曾经在很早之前也有过这样的经历,他修了无数道书给明镜大师,崎岖的山路也派人去寻过几遭。


寺庙山门紧闭,前来复命的小僧告诉来人,山门只与有缘人开。


他后来去找大师的时候,大师看着他,说了一句话,镜花水月一场空。


他至今都没有明白大师的这句话。


想到这里,他稍稍攥紧了小侯爷的手心,道:“远公子他能为将军这么义无反顾,是我没想到的。想来,他是真的很喜欢将军吧。”


小侯爷从他的怀里钻出来,不解地问:“美人不是一只都很喜欢将军吗?”


世子看着小侯爷,没把昨日和伯远交谈的话告诉他,答道:“是很喜欢,但是我没想到他竟然主动要求去千斛山求药。”


他当时想着,如果伯远打退堂鼓的话,那他也要准备动身去,毕竟自己已经去过一次了。


但是出乎意料地是,伯远的回答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决。


“这有什么奇怪的?”


小侯爷道:“如果是世子生病,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会去。”


世子看着他如湖水般清澈见底的眼睛,轻轻扬起唇角,道:“那我肯定好好活着,不让小侯爷有这样的机会。”




窗外的小雨一直下了三天,这三天尹浩宇一直没有醒。伯远去往求药的路上,没有归来。


千斛山上,又开始飘雪了。




殿外飘着绵绵的细雨,钟迟收了伞走进来,前来伺候的小太监低着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公公恕罪!”小太监慌张地跪在地上,“奴才不是故意要惊扰您的!”


“先起来。”


钟迟伸手将小太监扶起来,皱眉道:“别动不动就往地上跪着,现在春寒还没过,记得多穿点衣裳。皇上可是还在里面,要是惊扰了圣上怎么办?”


小太监连连称是,说话时带着浓重的鼻音,“皇上就在里头呢,前朝的几位大人在门外候着了,奴才保证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行了。”钟迟揉了揉眉心,“你下去歇着,皇上这就由我来看着。”


“可是……”


“叫你歇着就赶快去。”


“好嘞!”小太监蹑手蹑脚地退了下去,长廊下留着钟迟一个人。对着镜子,他把自己的衣袍拍了拍,直到看起来平整顺眼了,这才走进内殿。


不进不要紧,这一进去,一只飞来的茶盏就在他的眼前砸得个稀碎。


钟迟马上跪下来,道:“皇上息怒!生气伤肝,皇上还是要以自己的龙体为重。”


说完,他观察着皇帝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拾起地上的碎瓷片,道:“都是奴才不好,这茶盏用得这般不顺手也没想到要换一个,请皇上责罚!”


皇帝稍微消了点气,问道:“你来干什么?”


钟迟联想到门外候着的几位官员,颇为忐忑地道:“几位大人早就在廊下恭候多时了,皇上您看……”


“来得正是时候。”皇帝冷哼一声,“都不用朕去找他们,自己就来了。”


钟迟大气都不敢喘一下,飞快地将地上的碎渣收走,道:“奴才这就去请大人们过来。”


他出门时瞥了一眼天,要下大雨了。




钟迟拱手立在皇帝身边,很快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弄清楚了——


皇帝那样生气,无非是今年外藩的征税没有交上来。不仅没有,而且根据传回来的书信说,外藩年连大旱,去年的征税已经是举所有部族之力才呈上来的,今年若是再收税,怕是连饭都吃不起了。


皇帝重重地将奏章在桌上一拍,道:“去年征税的时候什么事也没有,怎么一到今年,要用钱的时候,他们就开始百般推脱了?这是看朝廷好欺负吗!”


白发苍苍的阁老站起来,道:“圣上息怒,固然外藩有错,但是灾年的确不是小事,若是外藩的子民穷困潦倒,那……这征税,对于他们来说的确是有些困难。”


另一个官员也站起来,道:“阁老大人此言差矣。渭水一战之后朝廷本来就元气大伤,如果不依靠外藩的征税,那兵饷的空缺怎么补上来?如果北朝再次开战,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他言辞激烈,钟迟悄悄地看了一眼,认出了是户部的官员。


“所以只要和去年一样,恩威并施,不怕他们交不上税。”


皇帝沉着脸听阁老和他继续辩驳道:“大人要的是银两,有没有想过要是百姓们吃不上饭会怎样?若是边塞不宁,这无疑是在盛京头上安上一把随时都会掉下来的剑。若是北朝与我们再开战,我们可再也担当不起两边夹击的后果了。”


没有百战百胜的将军,谁都不能说对战北朝的骑兵能稳操胜券。而且,最要命的是,尹浩宇现在已经叛逃出城,南朝失去了一条有利的臂膀,如果真的开战,那谁来带领数万将士?


满朝文武,竟然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人选。


阁老道:“尹浩宇现在下落不明,你能再找一个战无不胜的将军吗?若是强行征税,万一外藩反了怎么办?”


“尹浩宇怎么战无不胜了?”户部官员拔高了声音,看了一眼皇帝,声音骤减,“渭水之战……如果不是他,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皇帝眸光沉沉,没有插话。


阁老道:“虽然渭水兵败,但是将军也的确坚持到了最后一刻……”


“够了。”


皇帝的突然出声让大殿内一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只听他慢慢地开口道:“尹浩宇现已叛逃,阁老大人若是再用‘将军’称呼他,似乎有些不妥吧?”


他这句话仿佛一个明确的指向,在了阁老和户部官员的话之间做出了选择。


阁老道:“是臣失言,请皇上责罚。”


“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了,”皇帝深邃的眸子中隐隐显出冷色,“若是真的再战,朝中自然会有新的人选。”


“不过——”


他目光复杂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户部官员,“你对于外藩的提议倒是很不错。”




钟迟送着两位大人离开殿内,外面的雨丝又细又绵,他侧着身子把两位官员送到轿子上,回来的时候,整个肩膀都已经全部湿了。


皇帝手上的书翻动一页,问:“都走了?”


“回皇上的话,大人们都走了。”


钟迟把新倒好的茶放到皇帝面前,道:“皇上先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皇帝没接他的茶,不经意地问道:“刚刚你也在,你怎么看?”


他把书往桌上一放,发出了不轻不重的声音。


钟迟慌忙跪下来,道:“奴才只知道一心一意伺候皇上,前朝的事情……实在是一概不知。”


“户部的大人可是你以前的主子,”皇帝的语气里带着淡淡的嘲讽,“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钟迟紧咬着牙,跪在原地不言一发。


皇帝的话是在试探,他在阁老以及户部官员的选择中似乎有了明确的答案,但是这会突然发问,让钟迟一个激灵,想通了皇帝最后的那一句话。


皇帝根本没想过要强征税收,刚才的话是特意对户部说的——


户部现在最要紧的是攥紧手上的银两,如果哪一天皇帝发现端倪,那么他们一个都逃不掉。所以他们现在迫切地想要填补上空缺,但是他们却没想到的是,皇帝早就把他们的算盘摸得一清二楚。


他现在这样,无非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钟迟想到这里,把头低得更深了。


“算了。”


皇帝站起身来,把手边的茶一饮而尽,道:“你最好是真心地服侍朕。”


“朕可以保证不会杀你。”


等到皇帝走出殿外,钟迟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拍了拍袍子上的灰,脸上早就没有任何担惊受怕的表情。


窗外的雨下得噼里啪啦,他浑然不觉,一头走进了雨里,露出了一个难以捉摸的微笑。






荼州雨停的那一天,世子正在给小侯爷誊琴谱,门外突然传来了轻微的声响。


他走出门去,一眼就看见了从马上下来的伯远。


伯远脸色灰白,瘦削的身体被雨淋得湿透,膝盖上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和他的白衣不一样的颜色,像一只濒死的蝶,随时都有下坠的可能。世子连忙跑来扶他,在依靠到世子的一瞬间,伯远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倒了下去。


但是他怀里的药方依然完好无损。


千层石阶,万里风雪,他一步一步走了上去。


然后在佛堂前跪了一天一夜,终于等到了一声惋惜的叹息。


大师说:“你还有因果未完。”


那是他在意识失去前想起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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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晚了来晚了~ 其实副cp很甜是吧是吧(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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