殃山不知处

生死恨(五十七)

五十七、情意怯


记忆中,有人撑着一把伞给他遮住了头顶上的雪。那人问伯远:“你想要什么?”


地上的雪沁湿了伯远的膝盖,跪在地上变成一种长时间的酷刑,但是他依然喃喃道:“我想要为将军求一味药方。”


“将军是你的什么人?”


伯远抬起头,一瞬间脑子里闪过很多答案,亲人、眷侣或者敌人,但是在这里,无论哪一重,都不是他现在的身份。


大师替他回答了,问:“你是将军身边唯一的一个吗?”


伯远喉咙干涩,道:“将军恨我、怨我,我早已不是他身边的那个人了。”


“错了。”


大师的声音饱含着叹息,“你既然能找到我,那么就说明将军依旧在你的心中。”


他看着伯远,仿佛在看多年前跪在佛堂前声嘶力竭的小孩。他伸出手,道:“将军虽然不信神佛,但是你与将军的因果不尽于此。”


伯远抬起头,大师双手合十,阖上眸子,说,你与将军,本就是不属于这里。


伯远有一瞬间的失神,再度醒来的时候早已远离了积雪的千斛山。他躺的地方很暖和,似乎还有火炉子在耳畔“咕噜咕噜”冒着热气。


他勉强睁开眼睛,有人正守在他的身边。


小侯爷欣喜地告诉他,将军醒来了。




伯远从千斛山回来在床上躺了三天,醒来听到的第一句就是“将军醒了”,一时间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他支撑着爬起来,在出门前的一瞬间突然变得踌躇起来。


他问小侯爷:“将军……他……现在怎么样?”


小侯爷答道:“醒来之后又睡着了,不过比起前段时间已经好了太多!现在都能坐在榻上和世子说说话。这也是多亏了你从明镜大师那里求来的药——”


见伯远不说话,小侯爷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观察着伯远的神色,问:“你不去看吗?”


目光交错的一瞬间,伯远扭过头,低声道:“将军现在应该不想见我,我还是不去打扰了。”


“那怎么行!”小侯爷一把拉住他,道:“你费尽千辛万苦才求得的药方,你看看你那双腿,成了什么样子!现在好不容易将军醒来了,你不应该第一时间去看吗?”


听到小侯爷这样一说,伯远才后知后觉发现站起来的时候膝盖骨生疼,跪在雪里的病症还没消,他就匆匆忙忙地下了山。千层石阶,又是那样冷的天气,不疼才怪。


小侯爷道:“我给你上药的时候都吓了一跳,以后不能再碰冷水了,不然以后你这双腿非得废掉不可。”


伯远道;“多谢小侯爷,不过……”


他看了一眼门口,犹豫着问:“将军不知道吧?”


小侯爷摇头,道:“世子说将军刚醒,叫我不要去打扰。但是世子今天在将军的房里待了一天,也不知道这个木头和将军说了什么,我是真怕世子不知分寸……”


伯远听到小侯爷这样说,心底有了答案。世子和将军说的事情,无非就是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他不敢去想尹浩宇知道这一切之后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反应,如果说最开始在陀罗城他是毫不知情,那现在呢,他会怎么看自己——


他不是先生,也不是风情万种的娼妓,他是将军身边的叛徒,亲手给了将军致命的一刀。


从此,天翻地覆。


将军不再是将军,他也不是最开始的那个人。


所以,他不敢去。




尹浩宇躺在榻上,数十天的昏迷让他整个人看起来苍白了不少,但是他漆黑的眸子依旧没变,在静静地听完世子的话之后,道:“这段时间麻烦世子了。”


“这是哪里的话,”世子摇头,“将军能够安然无恙地醒来,这也算是荼州的一件好事,将军只需要在这里安心养病即可。”


尹浩宇自嘲地嗤了一声,道:“我哪里还算是什么将军,现在只是个叛逃的罪臣而已,世子折煞我了。”


世子道:“渭水一战,本就不是将军的错。”


“不是吗?”将军抬眸,“可是事已成败局。”


他们心里都很明白,现在无论怎么说,渭水战败是板上钉钉的事实。纵使他们已经知道了是谁在背后递刀子,但是那又能怎么样呢?


尹浩宇从盛京叛逃,所有的罪名就会安在他一个人的头上。


无论渭水之战最终的结果如何,他现在都是南朝的罪人。


“盛京那边的消息说,皇上似乎还在与阁老、户部周旋,”世子忧心忡忡地道:“看皇上的意思,边塞恐怕又是要掀起一轮疾风骤雨了。”


“边塞?”尹浩宇闭上眼眸,道:“公主远嫁,皇上应该不会这么快就动手。毕竟——”


渭水惨败,历历在目。


“我和皇上从小一起长大,本来以为他能坐稳高堂,我护佑四方。”


“结果,现在谁也没有做到。”


尹浩宇看着虎口处的刀茧,一时间竟然觉得分外讽刺。他以前想没想做将军的时候,皇帝让他成了威名赫赫地将军,现在等他当上了将军,皇帝却对他充满了猜忌和怀疑。他不禁想,如果自己还是在攸都的少年,会想过有一天,自己是这个结局吗?


“皇上多疑,肯定已经知道了一些风声,就要看他怎么下这盘棋了。”


世子沉默了片刻,道:“远公子已经醒来了。”


他把副将和伯远从盛京叛逃的事情告诉了尹浩宇,尹浩宇沉默地听着,在听到言官掩护他们出城的时候手上青筋暴起,但始终一言不发。


“公子为了将军,日夜操劳、茶饭不思,将军现在要叫他过来吗?”


尹浩宇问道:“他会来吗?”




小侯爷等着伯远答话,见他半天没动,不禁有些着急,道;“美人你想清楚了没有呀,将军可是在等着你呢!”


“将军……等着我?”伯远回过神,涩声答道:“将军不想见我。”


“怎么会,”小侯爷劝道:“我虽然不太清楚这段时间你们发生了什么,但是在陀罗城里的时候不是一切都还好好的吗?现在只不过是过了几个月,将军怎么可能会不想见你呢?”


伯远几欲张口,却都没有发出声音。他看着小侯爷,心想,是呀,只不过是过了几个月,怎么什么都变了呢?


明明在陀罗城里,他们还一起过了一个温暖的节。


新年伊始,将军动身去往渭水,伯远悄无声息地从陀罗城回到北朝境内。从那以后,所有的事情开始朝着不受控制的方向发展。


将军战败,伯远与三月分道扬镳,盛京大乱,他们在大雨中狼狈出逃。


想到这里,他摇摇头,道:“不只是这几个月,我和将军……”


应该是很多很多年。


攸都的那场雪,一直停在他们两个人的心头。


小侯爷看着伯远,正想开口,却被一双手轻轻地揽住肩膀。世子对他做了个“嘘”的动作,对伯远道:“公子,我们聊聊吧。”


他顿了顿,说,你早晚要面对的。




夜晚的风沁凉,世子叫人把窗关了,却没急着和他说将军的事,而是问道:“公子的腿伤怎么样了?”


“已经好很多了,”伯远答道:“只是渗血而已,多亏了小侯爷的药,休息两天就好了。”


世子给他递了一杯茶,道:“千斛山崎岖难行,想来现在的山路应该与以前没什么变化。”


伯远疑惑道:“世子以前去过千斛山吗?”


“当然,”世子侧耳听见了小侯爷柔和的琴音,脸上微微带了一点笑意,“小侯爷以前生过一场大病,我也是走投无路了,才会去千斛山求大师出关。”


伯远想起小侯爷说自己曾经高烧三天三夜不退,“啊”了一声,道;“小侯爷……他……知道吗?”


“当然不知道。”


世子没有说原因,而是道:“现在只要小侯爷平安喜乐,就足够了。他不必去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


窗外的琴声没有停,如流水般的声音娓娓动听。在寂静的夜晚下,世子说话的一瞬间,像风吹拂而开的湖面化开了一道细小的波澜。只不过那声变了调的音节太小了,坐在室内的两个人都没有听见。


等到他们再听时,琴声余音袅袅,弹琴的人如行云流水般地在琴上落下最后一个音节。


一曲终了。


伯远道:“小侯爷与世子惺惺相惜,真是佳偶天成。”


“我去千斛山,”世子对上伯远的视线,“和你的目的是一样的。”


“我……”


伯远不习惯和别人对视,很快便在世子等待的眼神中败下阵来,怅然道:“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去面对将军,毕竟——”


一切事情皆是因我而起。


将军没有醒来时,伯远日夜祈祷,希望将军能够顺顺利利地睁开眼睛。他在佛堂前跪了一天一夜,心中每一刻都是在想着尹浩宇。他不信神,但是在那一刻却迫切地希望供奉的佛像活过来,如果可以,他愿意用自己去交换。


但是在听到将军醒来的消息,他却没有欣喜若狂的心情,而是在推开门的那一刻变得万分犹豫。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如果他去见尹浩宇,尹浩宇会怎么想呢?


世子打断了他的话,道:“你其实不用想那么多。你知道我和将军聊了那么久,他唯一一句问我的是什么吗?”


伯远忐忑地抬起头,“是……关于我?”


“将军想问问你,你腿上的伤好了没有。”




伯远走进室内的时候尹浩宇已经睡下了,他不由自主地放轻了步子,在尹浩宇的床边坐了下来。


这是他回来之后第一次见到将军。


昏黄的烛灯半明半暗,伯远只要一偏头,就能看见尹浩宇清冷的侧脸,以及他深邃的眉眼。尹浩宇睁开眼睛着时习惯性蹙眉,自带一种凌厉的气势,但是在睡着之后,他的眉目微松,拒人千里之外的气质消失不见,伯远这才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


这张脸的模样已经在他的心中镌刻了无数遍,但是只有今天,伯远才稍微地松了口气。


和很多个在陀罗城的夜晚一样,他习惯性地听着尹浩宇绵长的呼吸声,他睡不好,将军总是轻轻地拍他的肩膀,然后在他的身边看着伯远悄然入睡。


只不过现在换做伯远守在将军身边了。


鬼使神差般,伯远伸出手指,虚虚地点在了尹浩宇的鼻尖,在看见将军睫毛微微颤抖的一瞬间立马收回了手。


他屏住呼吸,等到的只有尹浩宇平稳的呼吸声。


伯远静静地待了一会儿,起身打算离开。


与此同时,他的手腕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抓住了。


身后的人开口了——


“如果我不醒来,你是不是又要像上次一样,在我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分割——

本章可以概括为:班里的一对小情侣冷战,另一对巴拉巴拉去劝。

明天三次元事情太多,不一定会更,不要等啦~

附:“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出自宋之问《渡汉江》,特此说明。

  

新更新的章节在另一个合集里啦~这里竟然放不下了




  

评论(22)

热度(87)

  1.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