殃山不知处

生死恨(五十五)

五十五、无难事


世子奉诏驻守荼州,所以自然而然地能让留守的禁军退了下去。


他似乎对伯远出现在荼州这件事情毫不意外,道;“公子不如和我先进城,再做其他的打算。”


见伯远没动,世子又道:“公子不想让他的病一再耽搁吧?”


他指着马车,做了个口型,说的是将军。




世子府后是一个雅致的花园,石山上潺潺流水日夜不息,八角小亭和珍奇花木坐落其间。最佳的赏景位置上摆了一把古琴,伯远从中绕过去,认出了那是小侯爷去陀罗城时手上抱着的那一把。


世子道:“我已经让小侯爷安排好了,现在医官也应该差不多到了,公子要不要随我一起去看看?”


伯远抿着唇,现在的他,身上除了副将扔给他的匕首之外,没有一件能防身的利器。


莫说是世子,就算是一个普通的禁军,照他们现在的情况都不一定能逃得出去。


世子看出了他的犹豫,笑道:“公子不必担心,若是我想害将军的话,那早在入城之前我就会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呢?”


“多谢……世子,”伯远的拳头稍微松开,问道:“那随行而来的其他人……”


“公子果然还有疑虑。”世子引着他走到一处院落前,指给他看,只见医官井井有条地从院落里出出进进,见到伯远和世子便恭恭敬敬地屈膝行礼。


“这些医官都是荼州城里医术最好的,除了将军之外,公子身边的人也已经派医官过去了。”


“当然,”世子补上一句,“这些都是我的人,公子大可放心,没有人会知道将军的身份。”


他带着伯远踏入门,小侯爷背对着他们,听到脚步声,惊喜地转过身来,道:“美人!我就知道是你!将军一来,我就知道你肯定在后面!”


时隔几个月不见,小侯爷依然红衣黑发,一双澄澈的眼睛里满是遮不住的高兴。而相比之下,伯远瘦了一大圈,眼下的乌青还没有消,见到小侯爷也只是惨淡地笑了笑。


“美人!你和将军怎么搞的?”小侯爷惊讶地看着他,“这次才隔了多久没见,怎么你和将军都……”


世子在他身后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


小侯爷立马噤声,讪讪地道:“你和将军肯定是受奸人所害……不过你放心,医官已经来了,现在正在里面为将军诊治呢!”


世子道:“公子不进去看看吗?”


伯远正要说“好”,但是一想到将军身上大大小小溃烂着的伤口都是因他而起,话到嘴边的那个字卡在喉咙处,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他不敢去看,生怕再看一眼就能让自己好不容易稳定的情绪全面分崩离析。


世子走上前来,宽慰道:“若是不想去,就在外面等等吧。”


“将军肯定会好起来的。”


“对啊对啊,”小侯爷也凑过来,亲昵地挽住了世子的手,真诚地道:“荼州最好的医官已经在里面了,美人你不用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说完,他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自己幼时从树上摔下来的经历,说起自己高烧三天三夜,最后嗟叹道:“我小时候生了那么严重的病,差点觉得自己要死了。但是还好医官把我救下来——那可是摔断了腿!美人你看我现在,能跑能跳,能吃能喝,所以将军的伤口你不用过于担心啦!”


伯远知道小侯爷是在安慰自己,嘴角扯起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道:“小侯爷自有天意相佑,借你吉言了。”


世子道:“我在前厅备下了热茶,公子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等会医官过来,我们一起听听他怎么说。”


他转头对身边的小侯爷道:“小侯爷的琴,我已经命人修好了,就放在后院的亭子上。”


“真的?”小侯爷一下子窜起来,拉着世子原地转了几圈,“我就知道世子最好了!”


等到看着小侯爷的背影消失在长廊的尽头,世子才对伯远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说:“公子请随我来。”


长睫之下的眼波流转,伯远立马就想明白了,这是世子有意支开小侯爷,但是现在的处境却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伯远压下心中的疑虑,坦然地对上了世子黑墨般深邃的目光。


“好。”




世子正在点茶,茶香弥漫,他推了一杯眼前的茶盏到伯远面前,道:“我的手艺不如公子,请公子将就喝吧。”


伯远总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陀罗城中他曾与世子虚与委蛇,当时的世子对他抱着满心怀疑。手中的茶盏像兵器往来几个回合,世子拿在手里是长枪,伯远便把茶盏当作盾牌。世子没从他那里问出什么东西,伯远也没有在那场悄无声息的试探中露出自己的马脚。


只是一切真相大白之后,那些试探和怀疑就显得没有很重要了。


世子开门见山地道:“你是从岐王身边回来的,去陀罗城的目的正是为了将军吧。”


伯远微微愕然,手中的茶盏晃动,没有否认。


“世子是怎么知道的?”


“前线的事情我不是很清楚,但有一点,”世子的目光中透露着锐利的光芒,“北朝骑兵过境寸甲不留、寸草不生,而你竟然能从北境安然无恙地回来,想必与北境大名鼎鼎的岐王有着不浅的交情。”


“而且,公子忘了,我说过我曾经见过你。”


“就在五年前。”


伯远第一次从陀罗城回到攸都的时候。


当时的岐王找到伤痕累累的伯远,伯远从娼妓变成了岐王身边最特殊的存在。


他在深秋时节第一次踏出了岐王府,却不知道正是在那个时候,世子游历攸都,在喧闹的街市转角处与他们擦肩而过。


五年后的陀罗城,世子再见这张脸时,一下子全部想起来了。


伯远这张脸,万种风情,见之难忘。


“所以,你告诉我,是岐王放你回来的吗?”


伯远答道:“是。”


伯远到将军身边本就是有目的而来,世子心中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五年前见到的人就是眼前坐着的这位。


世子的语气平常,但是仿佛有一种无形的沟壑拦在两人之间,连同周围的空气都变得咄咄逼人、寒冷刺骨。


“我说过我不会把将军交给盛京,但是——”


世子的目光沉如深潭,“可是你曾经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将军,你觉得我会把将军交到你的手里吗?”




岐王府内。


影的步履匆匆,窗下挂着的木牌在风中晃动着,在他的步伐声中发出了微不可察的声音。


岐王背对着他,仿佛身后长了眼睛似的,问:“回来了?”


他放下手中的笔,道:“听说前段时间盛京大乱,现在怎么样?”


影道:“我们的人一切都好,不过……”


他压低声音,“南朝的皇帝似乎已经起了疑心,‘眼睛’的身份快要暴露了。”


“不急,”岐王摩挲着手心里的扳指,“现在南朝皇帝还暂时不会把目光放到这上面,他们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解决。”


影皱眉道:“殿下想说的是……”


“好了,”岐王打断他的话,低声问:“公子还好吗?”


“回殿下,公子已经去往荼州,”影如实答道:“那日属下奉殿下之命掩护公子出城,只是……”


他犹豫了一下,小心地斟酌道:“尹浩宇也活着出去了。”


岐王似乎毫不意外,良久之后,才对影吩咐道:“下去吧。”


他负手而立,窗外的梨花花瓣纷纷扬扬地跌落在地上,仿佛是一个无声的提醒,春天已经快过完一半。


他亲手送走了伯远,剩下的东西,他不能再松手了。




室内的气氛压抑得像即将降落的大雨,世子凝视着伯远,伯远清楚地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了不加掩饰的杀意。


“世子想要杀我,我当然没有意见。”伯远把手上的热茶放在桌上,“只是将军还没有醒来,他身上伤太重,我怕……”


伯远顿了顿,说:“希望世子能照顾好将军。”


他把副将给他的匕首放在桌子上,推到世子面前,“现在我身上再无一物,世子想什么时候动手都可以。”


世子拿起桌上的匕首,没有一丝犹豫,一把抽出来横在伯远的面前。


伯远对上了世子的刀锋,没有任何的恐惧。


世子把匕首转了个向,“咔嚓”一声收了起来,说:“你倒是不怕。”


“我没有什么可以怕的,”伯远平静地道:“我自知愧对将军。如果不是将军,像我这样的人——”


他眉目微敛,“早就不知道死了几百回了。”


现在的他,完好无损地坐在这里,可是他的心脏和肉体早就已经千疮百孔、满目疮痍。将军曾经短暂地将他的心口缝好,但是却被他无情地摔碎了。


伯远道:“所以我希望将军能够醒来。”


世子打量着他,仿佛第一次认识伯远。


他与伯远相对而坐,感觉眼前的人熟悉又陌生,这张脸的轮廓与五年前相比更加昳丽,但是他的那双眼睛里,却有着和以前截然不同的感觉。


失神、布满血丝、失去光亮的眼睛。


但是在下一瞬间,伯远恢复了以前的模样,苍白的脸上依然无波无澜,安静地坐在原地,就像一只遍体鳞伤的白鹤。


他抬起头,叫了伯远的名字,道:“有些事情,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




室内的药香迎面而来,世子和伯远站在屏风后面。将军躺在榻上,所有药草的来源正是源自将军腹部的伤口。


医官已经上了药,换上了新的纱布,但是伯远还是一眼看出了将军腹部的伤口正在渗血,他快步走过去,一颗心沉了下去。


尹浩宇的脸色非常不好,灰白而没有血色的额头上冒着细细密密的汗珠,伯远稳住自己的动作,却还是在接触到尹浩宇皮肤的那一瞬间变得不受控制地发抖。


太烫了。


简直不正常。


世子站在一旁,道:“这就是我要和你说的事。”


伯远茫然道:“什……什么?”


“将军腹部是致命伤,”世子言简意赅地道:“就算是荼州城里最好的医官,也束手无策。”


“怎么会……怎么会呢?”


伯远只觉得脑子晕乎乎的,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问:“世子不是说叫我不要担心么?世子应该是能治好将军的吧?荼州最好的医官都在这里,一定是可以的,对吗?”


他伸出手,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看着眼前人,哽咽道:“世子,你说话啊!”


他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掉在手背上,像上个冬天里,将军的战甲遗留在他手心的温度,带着没有融化的雪。


这是他第二次经历了。


见世子不答,伯远吸了吸鼻子,勉强找回一点理智,道:“世子把我叫来,肯定是有想说的,对吧?”


世子“嗯”了一声,道:“正是因为荼州的医官有心无力,所以我才特意和你商量。”


他开口道:“你知道明镜大师吗?”


伯远点头,“知道这个名字。”


“明镜大师医术高超,再难的病症都能在他的手里妙手回春。正好现在大师出关了,就在距离荼州百里的千斛山上。”


伯远忙道:“我可以去。”


“你先听我说完。”世子道:“千斛山虽然离荼州只有百里,但是明镜大师居住在最高的山峰上。千斛山主峰常年积雪不化,要想前去求药,天寒地冻,路遥马亡。而且——”


“去珠主峰的路只有一条,它的旁边就是万丈深崖,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就算这样的条件,明镜大师也不一定会见面。”


世子的目光中带着担忧,道:“想要救将军,这是最后的办法。你要去吗?”


没有一点犹豫,伯远答道:“去。”


他问世子:“什么时候可以出发?”


“今天……”


没等世子把话说完,伯远就道:“那好,这段时间救麻烦世子照顾将军了。”


说完,他起身往外走,世子叫住他,不确定似的再次问道:“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


伯远清浅的眼眸中万分笃定,对世子道:“将军曾为我夜奔八百里求药方,如今只不过是一座千斛山而已。”


“不是什么难事。”



——分割——

一对苦命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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