殃山不知处

生死恨(五十三)

五十三、生平意


“言官大人?”副将惊疑不定地看着来人,手中的刀并没有松开,问道:“大人因何而来?”


言官的目光在他和伯远身上停留了短短一瞬间,对着巡捕司的武将拱手行了礼,道:“老臣奉皇上圣旨,特意前来相助。”


“言官大人!”


副将不可置信地看着言官下了马,自己脸上的血迹在火把的照映下变得格外的刺眼。伯远也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匕首,守在将军身边一言不发。


倒是马背上的巡捕司武将很惊喜,笑道:“言官大人这回肯前来相助,那就是立了大功,回头我一定要向皇上好好夸一番大人!”


“这叫什么?”他知道言官和将军的关系,搜肠刮肚地想出来一个词,“大义灭亲!”


“将军不必如此客气。”言官微微颔首,举着伞稳稳当当地走过去。这几步路走得实在平稳,若非是头发发白,完全看不出他的年纪。


“不过,皇上还对我说——”


武将坐在马上微微偏头听旨。


言官把伞稍稍倾斜,露出了半边淋湿的肩膀,他嘴唇一张一合,声音消失在暴雨中。


武将低头弯腰听着他说。


就在这一瞬间,言官大力地把武将从马背上掀翻在地,对着副将喊道:“快走!”


副将立刻反应过来,狠狠地朝马背上一拍,同时一把拽住伯远,自己也翻身上了马背,向着南门口奔去。


“拦住他们!”


武将被翻倒在地上,吃了一嘴的泥,顿时愤愤地从地上爬起来,对着言官道:“你以为他们就这样逃得出去吗?”


“给我放箭!”


不计其数的弓箭瞬间脱弦而出,正好落在副将的面前。他避之不及,即使是使出了最大的力气掉转车头,但是肩膀和腹部仍然分别中了一箭。


他咬着牙把马车停稳在了树下,抬头一望,城门上不知道何时埋伏了弓箭手。只要他们再往前一步,等着他们的只有乱箭射死,万箭穿心。


武将吐出嘴里的泥沙,阴鸷地盯着言官看,“没想到,言官大人还是选择了站在叛贼那边啊。”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言官大人从陀罗城回来还是戴罪之身吧?光是私通叛贼这一项就足够灭九族了。大人一把年纪,我劝您还是不要参与进来的好。”


他眼色森然,道:“您是长者,刚刚的事情我不跟您计较。但是今日,尹浩宇的命我要定了!”


说完,他向身后的人打了个手势,道:“叛贼大乱盛京,只要抓到了人,不管是死的还是活的,除了皇上那里的一份赏赐之外,本官这里再加百两黄金!”


黄金百两!


在场的人无不沸腾,黄金一两就已经足够让人想入非非,百两黄金更是犹如黄粱美梦一般。可现在既然武将放了话,大家摩拳擦掌,谁不想拿这百两黄金呢——


这梦中的美事就近在眼前!


武将得意洋洋地看着不远处苟延残喘的副将和剩下的士兵,仿佛像在看稍微一用力就能捏死的蝼蚁。


他不紧不慢地对着言官道:“言官大人,看着尹浩宇死在眼前的感觉不好受吧?”


“但是今日——”


“就委屈您老好生看清楚了!”


他抽出刀,言官大喊:“住手!”


言官身后的浑身是血的将士强撑着站起来,血腥味的刀锋淋湿在雨里,但却没有一个人因为武将威胁的话而退后半步。


武将眼神微眯,仔细打量了一圈,道:“没想到言官大人这么有能耐,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就能将尹浩宇以前的部下全部搜罗起来。”


“自然不是我的功劳,”言官浑浊的眼珠里有恨意在其中绽开,“如果不是你们向皇上进献谗言,渭水之战怎么会败,将军又怎么可能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他苍老的手掌心里紧紧地攥着自己从来没有用过的剑柄,语气坚定,“你想要将军的命,也先问我同不同意!”


他站在暴雨中,仿佛成了一座屹立不动的雕像,“你们若是杀将军,那就得踩着我的尸体过去。虽然我这辈子坎坷沉浮,但是只要皇上没有革我的职,我依然是朝廷里的命官!”


“谋杀朝廷的命官,你的命也活不长了!”




雨水顺着言官脸上的皱纹蜿蜒而下,“哗啦哗啦”的声音仿佛如同战鼓声般密集,他孤身一人站在暴雨中,拿着剑柄的手微微发抖。


虽为文臣身,但有驰骋志。


不曾戍边疆,愿为斩鬼魑!


武将摩梭着手上的刀,阴恻恻地笑道:“言官大人还真是天真——”


“您怕是忘了,只要你敢拦住我,那就是与叛贼尹浩宇沆瀣一气。若是你此刻后悔了,说不定还能留你一条性命!”


“后悔?”言官冷笑出声,用剑指着武将,“我这辈子就没有后悔的事,如果一定要说——”


“那只能是没能在大厦将倾时力挽狂澜,把你们亲手送下地狱!”


他苍老的声音突然在雨中变得振奋,“‘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我们在边疆穿着单薄的衣服过冬的时候你们在纸醉金迷的筵席上酩酊大醉,战士们吃不上饭的时候你们吃着的是珍馐美馔!我们到京城里要钱、要粮!可哪一次城门是为我们开的?那些银两全部流入到了你们的手里,你们说渭水战败与你们没有关系!那我想问问,那些粮食,究竟是攥在了谁的手里?!你们敢回答吗!”


雷声震耳欲聋,天边的白光从空中撕裂,直指言官手中的长剑。他在雨中嘶哑着发声,发出的怒吼掩盖住了一切的雨声。


他曾经用笔,如今握剑,但是在这一瞬间两者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


他的眼前浮现出无数年轻的学子在高殿前振臂高呼的画面,他身在其中,是最年轻也是最亢奋的一个,热血的志气充斥了整个胸腔。


他在殿前慷慨激昂,“愿生平所求皆为民意,愿天下再无战争灾祸!”


而今他淋着暴雨,突然觉得,除了年纪之外,他现在的处境与年轻的自己也没有什么不同。


寒门学子上书只求一个公平公正,现在他站在雨里,为的正是他追求了大半辈子的东西。


他上学时就在苦苦追求的东西,他围着答案追寻大半辈子,终于在这一刻变得越来越清晰。


言官不知道从哪里冒出的力气,大声斥道:“你们现在要杀的是为南朝立下汗马功劳的将军,可要是没有将军在外征战,哪里会有你们安坐高堂上!你们现在在这里,就像是苟活的蚊蝇,宁愿做最下贱的走狗,也不愿意为南朝的百姓分担一丝一毫!”


“你们根本不配在活在这世上!”


武将的脸色红红白白,忍无可忍地道:“我是看在你一大把年纪才叫你一声‘言官大人’,既然你这么不识好歹,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吩咐道:“给我上!”


手下人谨慎地问道:“那言官大人……”


“言官大人私通叛贼,”武将恶狠狠地道:“除了自己人,其余的,格杀勿论!”


言官站在暴雨中央,攥紧了拳头。


他已经预料到结果,但是为了将军,为了他此生所求,他站在原地,坚若磐石。


他最后看了一眼将军的方向,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耳畔突然传来箭矢擦破暴雨的声音,言官猛然睁开眼睛,看见离他最近的禁军被一箭穿心,直直地倒在地上。


看箭矢来的方向,正是从城楼上而来,言官猛然回过头去,原本站在城墙上虎视眈眈的弓箭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抹了脖子,现在站在城墙上的,不是同一批人!


就在他思绪飞转的这一瞬间,几只箭矢从他身边掠过,精准地命中了面前禁军的心脏。


“是连弩!”


混乱之中,有人惊恐出声。


“快走!”


言官立刻看向不远处的副将,“带着将军走!”


副将忍着痛意问道:“那大人您呢?您也一起走吧!”


“没时间了!”言官大喊道:“你们带着将军离开,快!”


他向着副将,却把手中的东西塞给了伯远,道:“现在能救将军的只能是你!别再说废话了!”


这是伯远这么久第一次听到言官喊他的名字,言官道:“副将受伤,现在只有你可以带着将军走出盛京,别让我失望!”


他郑重其事地看着伯远,道:“若是今夜你没能带着将军出去,那么也就枉费将军看中你了!”


伯远还没有来得及理解言官话里的意思,就被他大力地推了一把。伯远拽住缰绳,知道现在情况危急耽误不得,只好道:“言官大人保重!”


他带着将军,还有负伤的副将冲进了暴雨之中,箭矢却仿佛长了眼睛,齐刷刷地避开了他们的方向。


城门就在眼前!


武将狼狈地挡着四面八方如疾雨般的箭矢,却正好看见了正在往城门撤离的马车,他立刻高声喊道:“在那里,别让尹浩宇——”


他看向四周,周围的禁军和将军的部下陷入了混战。他只好狠狠地抽了一马鞭,却发现无论怎么驱使,身下的马匹也凛然不动。


他用火光一照,言官正死死地拉着缰绳不放手。


他骂道:“你想死吗?!”


“我早就不怕死了!”


言官用手拖住了武将前进的路,武将困在原地,无可奈何地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马车,怒从心起,一刀砍在了言官的手臂上。


刹时鲜血狂涌,言官的脸上汗水和血水混杂,一时间竟然让人分不清到底哪一种才是今夜下的暴雨。


又或者说,言官脸上早就已经面目全非。


言官嘴巴里血腥味上涌,视线被暴雨挡住,但是他的双手依然牢牢地抓住了马匹的缰绳。武将挥斥着鞭子,言官一边被他拖行在泥泞中一边放声大笑。


“你这个疯子!”


“我就是疯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言官披头散发,手里的伞早就被人扔进了泥水里。他浑身湿透,疯疯癫癫地模样哪里还有半点文人的风骨!


“我为文官三十年!”


言官被拖拽到地上,他口齿中灌满了血腥的泥沙,但是依旧开怀大笑:“为文不握笔,习武不成兵!我拿了一辈子的笔杆子,今天也算痛痛快快地拿了一回刀——”


暴雨中的箭矢朝着他们袭来,武将用刀挡着,立马调转了方向。


他让言官正对着城门口,每往前走一步就有胡乱的箭矢飞插在言官的身体上。刹时鲜血喷涌而出,言官的袍子破破烂烂,除了浑身的泥泞,还带着满身的箭矢。


但是他依然没有放手。


言官看着城门大开,远处的马车在暴雨中变得愈发渺小。在不断的碾轧和伤痛中,他的耳畔逐渐开始失去倾盆的雨声,就连腹部被武将捅穿的感觉也逐渐逐渐模糊。


他拼劲全力去抓住马匹的缰绳,终于在城门轰然关闭的那一瞬间陡然失手。


他倒在暴雨冲刷的泥泞之间。


立马就有无数的马匹将他踩在身下。


这些人不会管他,在他们的心里,他只是一个私通叛贼的罪人。他们想着的是他们的黄金百两,想着的是他们后半生的荣华富贵。


他睁着眼,像很多年前那样,朝着遥不可及的高墙大喊道:“不管这烂天烂地如何,只要生平所求——”


“皆得——”


他没说完的话消失在了马蹄之下。


暴雨方歇,漫长的黑夜过去。


天亮了。




——分割——

突然一刀,出城的代价惨重。

这一章写得很艰难,所以来晚了,抱歉(Θへ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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